专访安田猛：与景德镇和红房子的故事

艺术/工艺 / 31 May 2019 / Shirley Chen

在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拜访了著名陶艺家安田猛先生（Takeshi Yasuda）在伦敦的家。明亮整洁的居室随处可见安田先生及他的夫人——同为著名陶艺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教授弗丽斯蒂·阿里芙（Felicity Aylieff）女士的陶艺作品，以及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收藏，大量的书籍，来自夫妇俩的好友、学生们的作品。我们的下午茶糕点随意地摆放在了安田先生的“奶白釉”系列（Creamware）盘子上，著名的“三彩”系列盛放着水果，咖啡则倒入了安田先生不久前在景德镇创作的瓷杯。让艺术与生活如此贴近，在触摸和使用中感受着令人惊喜的细节，也许正是安田先生创作的本意。

在安田先生伦敦家中进行的采访（摄影：叶欢瑶）

在此之前，我曾在景德镇的陶溪川拜访过红房子陶瓷工作室，这是安田先生、Felicity和来自景德镇的策展人熊白煦合作创立的工作室。安田先生的陶瓷创作故事广为人知，因此我想更多地了解他与中国，尤其是与“瓷都”景德镇之间的深厚联结。

安田猛、弗丽斯蒂·阿里芙和熊白煦在景德镇红房子工作室

安田先生第一次拜访景德镇是在2003年，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国。他怀着非常兴奋的心情，四处走访工厂、工作室、画廊，看着人们都做着和陶瓷相关的工作。然而当时的景德镇和现在十分不同，交通连接有限，没有高铁，没有游客，几乎只有做陶瓷批发生意的人才会特意拜访。

2000年左右景德镇的照片

建于1956年的雕塑瓷厂，后为乐天陶社的景德镇基地

虽然安田先生在50年前就开始创作陶艺，但仅在来到景德镇的5年前，他才开始使用瓷土。之前他的作品都是使用陶土和高温陶土，比如“三彩”，“奶白釉”，“伸展”系列。五年的试验让他意识到瓷土的特殊性或许需要更专业的学习，于是他想到可以回日本一段时间深造瓷土技艺。恰好在那个时候，他被介绍来到景德镇拜访。而在不久后，乐天陶社的创始人郑祎邀请他在景德镇开设乐天陶社的新分部，并建立国际艺术家驻地计划。这正是个很好的机会在景德镇留下研习瓷土创作，因此安田先生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三彩”系列

“奶白釉”系列

安田先生在乐天陶社工作了7年，在此期间，吸引了大量的国际艺术家和年轻的陶艺学生来景德镇创作陶艺，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棒的经验。但在2010年初，安田先生觉得乐天陶社已经运营得非常成功，而他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的创作，因此他辞去了创意总监一职。在大约一年以后，红房子工作室便在景德镇成立了。现在安田先生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工作室度过，从早9点到晚8点，继续创作更多迷人的作品。从19岁时第一次在益子町遇见陶艺以来，这么多年，安田先生对陶艺不变的执着热情真的非常令人敬佩。

工作中的安田猛

安田猛非常整洁的工作台

在景德镇期间，安田先生的创作还有一个变化，那就是他开始使用模具灌浆工艺。在这之前，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在辘轳车上拉胚制作的。虽然灌浆被人更多地认为是工业产品设计的技术，但对安田先生而言，这只是一种不同的工具，和之前的手法没有什么不同。的确，为红房子最新设计的一款咖啡杯具，安田先生就动手雕刻了20个不同的模具，每件成品都有着手工的精致质感和细微差别。

安田猛为红房子创作的产品系列

此外，安田先生还认为，其实“艺术”、“设计”、“工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事实上，他在29岁来到英国时，才第一次发现在西方对于这些概念的区分。他解释道，“批量生产”的概念在西方是在近代工业革命后才出现，而在东方，尤其是中国，这个概念大概2000多年前就有了，甚至是作为艺术工艺历史的一部分。“艺术”，和较新的“纯艺术”，其实是应某个特定时间的需要所创作出的词汇，而白煦也正苦恼于在中国做展览时如何解释安田先生的创作类型，但对于创作者本身，其实并不看重这样的分类和称谓。

安田先生在日本、英国和中国都度过了很长的时间，我很好奇这些地方不同的陶艺风格是否会对他造成影响。出乎意料地，安田先生说其实陶瓷在哪都差不多，功能也都差不多，大概都是家用和装饰品，而主要区分它们的是各个地方人们的不同态度和文化。在他看来，陶瓷在欧洲从来不是主流的艺术类型，但在东亚的中国、日本和韩国，却是非常重要的文化组成部分。所谓“艺术是国际通用的语言”，其实并非正确，因为美感或许大同小异，但欣赏和理解需要背后的文化支持，因此会带来非常不一样的解读。安田先生说：“艺术是不同文化的独特符号。”尽管在29岁时就离开了家乡日本，在海外生活的时间多达47年，安田先生仍然认为他最基本的审美和价值观还是日本式的。这样的觉悟也并非一早就有，而是在外国时他才渐渐意识到，虽然有些基本的习惯像是食物可以很容易地适应，但是内心深处的文化认同却无法轻易改变。他开始深入学习日本的文化，也学习人类学，在不同文化中找到相似与不同，将这些感悟融入到了他独特的创作语言中。

“青白瓷”系列

在谈起当代的中国设计师和艺术家时，安田先生也带来类似的见解，认为他们正在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中国文化的特别之处并将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他说，“文化”并不是学校里教的历史课，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耳濡目染。对此安田先生分享了一个有意思的例子。15年前，他在景德镇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制作手工拉胚的茶壶，而在现在，有超过150位年轻人在景德镇做着手工拉胚的茶壶，并且还是通过柴烧。所谓“柴烧”的落灰和火焰的肌理效果，在以前并不是中国人普遍喜欢的东西，常被看作为失误，但是现在的市场证明了这种工艺非常受欢迎。而这种审美品味的剧变，不是发生在接受了学院的教育或是展览的熏陶后，而是通过“喝茶”这个自然而然的文化习惯被大众所接受。近年来，茶叶的销量在中国持续增长，安田先生说这也许是人们在开始关注与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

对于当代的全球化，安田先生持有着乐观态度，认为每个地方不会都变得一样。那是因为人们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不自觉地会将其改变成适应自己文化的模样。作为一个在中国生活的日本人，安田先生总是惊讶地发现，“噢，原来这个也是中国来的呢”。但是现在看来，日本和中国的文化非常不同，而这正是千年来进行改变和适应的结果。安田先生还说，如今的中国可能是另一个“唐朝盛世”，这么多事情和机会在发生，人们不断地尝试新的事物。对于正在发展的中国当代艺术，他说：“这是一个困惑的时刻，同时也是绝佳的学习时间。在西方，很多事情已尘埃落定，人们变得更为保守。所以现在的中国是更令人兴奋的地方。”

在景德镇工作的安田猛

虽然安田先生在中国居住多年，当我问起他的旅行经验时，他说自己并没有太多可以分享。毕竟在景德镇待过15年，他连2小时车程外的黄山都没有去过。所有他去过的地方，都是与陶瓷相关：有青瓷的龙泉，有白瓷的德化，河北的磁州窑，越窑遗址……唯一一个例外恐怕是武夷山，安田先生去了那里三次，了解茶叶种植。巧合的是，他正在创作一个全新的茶壶系列，或许会在下半年发布。让我们拭目以待安田先生的新冒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