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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石大宇:做负责任的善意的设计

家具 / 16 Jan 2020 / Shirley Chen

石大宇,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设计师之一。拥有光鲜的国际化教育背景,却转身投入发掘中华文化中最本真的元素;与古代文人一样钟情珍爱竹,却融入了现代社会对于环保的思考,将其材料特性结合家具设计发挥到极致。我有幸通过电话采访了现今常驻北京的石大宇先生,从成长背景、文化冲击聊到设计的责任感、手工艺复兴,试图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他不同寻常的设计理念。



设计师石大宇



石大宇广为人知的设计生涯的开始,莫过于作为年轻珠宝设计师的辉煌成绩——在美国纽约时尚设计学院(FIT)学习珠宝设计后,在大名鼎鼎的“钻石之王”Harry Winston公司工作,并于1996年赢得了戴比尔斯国际钻饰设计大赛大奖(DeBeers Diamonds International Awards),为该奖首位华裔获奖者。但如果只看他现在的家具设计,浓厚的中国文化素养与朴实无华的竹材,仿佛与闪闪发光的西式钻石珠宝天差地别,因此我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这个转变的机缘巧合。


“我必须要说,在我没有到纽约之前,我对美国的文化是完全向往的。”石大宇1964年在台北出生,祖籍为重庆。谈及童年的生活,他似乎一直在“被约束”与“悄悄叛逆”之间。当时台湾的环境和大陆是完全隔离的,实施“戒严令”。“家在对岸”是父母长辈对他的教育,但是这个“家”他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尝得到。不过,从小所受的教育与大陆的传统没什么分别,要背唐诗,要遵守儒家的礼教,要当一个“听话的小孩”。再加上8月大时他就受洗成为天主教徒,因此又受到多一重的宗教纪律管教。在这样的环境下,同时期美国的嬉皮文化对石大宇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在小学六年级开始听摇滚乐,想要追求西方看似自由自在的文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充满管束的小岛。


最终以学设计为目标前往美国的转折点,发生在石大宇看了一场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的“Art Jewellery”展览之后,里面像是可佩戴的艺术品一样的珠宝,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震撼。1986年,石大宇终于踏上了去纽约学习珠宝设计的旅途。“我当时觉得自己在台湾属于“边缘人”,很叛逆,不会服从主流价值观。但我到了美国,发现这种“自由”是我招架不住的,就是你躺在地上死了也没人管的那种。”从台湾充满管束的环境到美国完全没人管的状态,对石大宇冲击很大,一开始不晓得如何适应,有些茫茫然。幸好同时学业上面有很大的压力,让他专注在非常努力的学习上。



石大宇珠宝设计手绘



他拼命的学习,不止为了转移文化冲击带来的影响,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石大宇说,不管在美国如何强调人权,还是不免能感受到对华人的歧视。加之从小经历的教育模式的不同,石大宇发现自己在演讲部分很难拼过美国人,但在动手能力上远远超过了他们。因此他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同时想尽办法融入美国的文化,尽量刷掉自己身上母文化的印记,唯一目标就是想让美国人接受他。“这是一件蛮费力,也不是很舒服的事。”


也许正是因为当时在海外那样一段“不舒服”的经历,现在的石大宇格外珍惜自己原生的中华文化基因。这段经历不仅引发了对自己文化身份认同的强烈情感,与此同时,对于西方的想法也得到了深度理解。



清庭台北东丰旗舰店



1996年,石大宇回台北创立了设计生活品牌“清庭”。这个契机又是源于一次看展经历,石大宇在纽约工作期间,常去MoMA(纽约现代美术馆),有一次看的展览名为“Mutant Materials in Contemporary Design”——关于因新的材料而生的当代设计。当时石大宇所在的高级珠宝圈,是不允许用非贵金属贵宝石的原料,以他一贯喜欢“唱反调”的个性,就很不以为然,觉得凭什么不能用“便宜”的材料,“做设计才不应该去计较材料贵重与否”。因此MoMa那场有关当代设计材料变革创新的大展深深打动了他,他觉得这些设计师需要被推广到市场上。而“清庭”开始的创立就是这个目标,在台湾引进全球最前沿的设计。以石大宇在珠宝工作上训练出的对材料、工艺、设计的挑剔眼光,为买手店选品并不难。有趣的是,当时他们在全球寻觅最好的年轻新锐,不觉成为了很多明星设计师的幕后推手,其中就包括了现在大名鼎鼎的Marc Newson。


然而,石大宇在当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去英国有英国设计,美国有美国风格,法国有法国的设计,德国、意大利也不用说了,这些国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设计风格,而且是直接因他们的文化而生的文化基因。2000年以后,我也开始发现日本的设计也变得很不错,出现了重要的设计师,也被西方所接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设计里面也有自己文化很强烈的元素在里面。但是偏偏,中国的设计是没有的。不管是在大陆、台湾、香港、甚至新加坡,华人的设计找不到自己的风格。我们仿佛受西方的影响很重,对自己的文化没有那么多信心了。”


自从发现了这一点,石大宇就开始致力去发掘和不停钻研,到底在我们自己的文化里面,能有什么样的的设计观,如何来做属于中国人的设计。而“清庭”像是石大宇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所学校,通过解构探讨全球的设计,他对各类设计和文化的理解更深了。



石大宇2019年新作《龙门茶馆系列II》



2007年,石大宇接了一个项目——“工艺时尚”(后更名为YII易计划),旨在对台湾的传统工艺进行创新。石大宇作为创意总监,在台湾做了很多田野调查,访问所有的工艺家,同时他也将本土发现的这些工艺与他熟知的外国工艺做比较,唯一找到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就是竹子。西方国家没有竹子,因此也没有与竹子有关的任何工艺。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一块土地上生长出一种特殊的材料,如果这样材料对当地人有价值的话,自然会对应出因为透彻理解这个材料而生的工艺技法,再有因当代人的需求而生的设计。石大宇开心地想,这就是他要找的所谓的文化基因了!


石大宇非常喜欢分享的一个概念是“天工开物”,源于明代宋应星的名著,反映了中国古人如何使用天然的资源加以智慧转化为生产技术。“开物观”是石大宇认为在中国的设计概念里面最重要的一点,甚至“开物”是对“design”(设计)的一种更好的翻译,因为它是对应自然,对应未来的。就好像大自然中的蚕和桑树,起初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古人通过观察发现了蚕吃桑叶会吐丝结茧,逆转了这个过程,获得了桑蚕丝,也因此产生了纺织技法,从而有了布料。有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和合理取用的智慧,才是能够面对未来的可持续发展之道。而“环保”这点,也是石大宇做设计最重要的考量,竹子就成了他心中最特别最完美的材料。


石大宇说:“设计有一个特性,和艺术不一样,它是要会反省的,我们做设计是要负责任的。使用竹子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面对未来,用这个材料不会心虚愧疚。做家具也是因为可以用上一辈子。我们身为中国人,有这么久远历史的开物观,应该对环保更能懂的。”



《椅屏(流影)》,2017年



石大宇先生一旦聊到竹子,便滔滔不绝。现在或许有许多人觉得竹子是特别普通便宜的材料,一方面是竹子被大型企业作为集成材广泛使用,“以竹代木”;另一方面在南方又觉得是家里后院就能长成的东西,不值钱。但是石大宇的设计所用的竹材可与市面上常见的完全不同,就像竹子在古代文人眼里是一种奢侈品,他对竹材的处理也使得它们成为独一无二的珍稀物件。而这个秘密就是“时间”。石大宇说,他只能在台湾的一处竹农那里,拿到舍得为他备着的至少四到六年生的竹子。再要严格按照工序来处理,经过特殊的方式水煮、碳化、烘干、收缩、校直,再放在通风处至少两年,竹子的性能就稳定下来,即便是从台湾拿到北京这样差异巨大的气候环境下,十年来他的竹条没有裂过一根,反而是再好的硬木家具总有开裂的。这样的处理算下来,至少要花10年的时间,但又因为竹子容易生长,如果每年备着这个料就永远不会缺。就像石大宇去拜访日本传承多代的竹艺工坊,库房里面10多年的竹子算很年轻的,基本有放50年到100年甚至300年的一堆堆竹子,这样的竹材非常稳定,也非常昂贵。可惜的是,现在国内还没有意识到竹子的价值,“就像羊毛有便宜的,也有贵的羊绒(cashmere),竹子也应该有不同的等级,对应不同的定价定位。


斩获众多国际大奖的《椅君子》,2010年



石大宇认为只有经过时间沉淀的天然竹条,才能全然地体现竹子的特性。其一是刚性,“竹的刚性是强过钢的”,更重要的是弹性和韧性。所有石大宇所设计的竹子家具,都是经过充分了解竹子的长纤维特性而产生的结构想法,所有转折连接都是有作用的,不仅仅是为了造型而已。



《竹计划》,2010年



2010年的时候,石大宇受“全方位中国设计”邀请,还做了可能是第一个当代中国竹建筑的作品,在北京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展出。这个建筑是针对地震而做的,在台湾921大地震时,石大宇记得德国救援队说过:“如果你们的建筑还是原住民那种传统竹建筑的话,我们今天可能不需要来了。”竹建筑的抗震能力,更是说明了这一材料的神奇特性。同时结合LED的巧思,也使该项目同时获得了红点和iF国际大奖。


《椅巴适》,2018年



石大宇的代表作品《椅巴适》,致敬柯布西耶、夏洛特·贝里安、皮埃尔·让纳雷的经典躺椅LC4。其中有自创的竹垫弹簧机构和“重量制动机构”,以低科技的机构成就功能合理、经久耐用的好设计,令人好奇他是如何发展出这样的巧思。


这要谈回,珠宝设计与家具设计之间,其实并非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差距。当时石大宇接受的珠宝设计的训练,对动手能力的要求极高。石大宇说:“珠宝是产品设计的祖宗。”早在有产品、工业这些现代设计类别的划分之前,西方的珠宝工匠便包揽了王公贵族们诸多生活用品的设计与制作——不仅仅是做身上佩戴的东西而已。比如还在老牌珠宝公司Harry Winston工作时,石大宇就曾用贵金属为一位著名作家设计制作哮喘吸入器外壳,也有为某国国王制作水族缸及里面所有部件的例子。珠宝金工训练的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能力,只要给匠人一块材料,就能做出一个成品,各种技术、连接的方式、材料的运用,都是由匠人去思考完成的。因此这就不难理解,现在石大宇对这些竹家具各式各样的榫卯、机构能不断地研发创新,甚至涉猎其他设计领域都游刃有余了。


在这样的学习和体会下,石大宇也明白什么是“工匠精神”。从当年的YII易计划开始,石大宇就着手促进设计师与工匠之间的合作,自己也持续与竹艺匠人紧密地合作。他教育年轻设计师必须要十分尊敬匠人,不可以傲慢,要给予手艺人足够的耐心,慢慢磨合。这个计划进行几年以后,神奇的火花出现了:设计师理解了手艺,也了解了天然材料,明白不忤逆大自然的道理;于此同时,好多工匠可以开始做自己的设计了,这应了日本民艺复兴的重要思想家柳宗悦的倡导——我们的社会需要“作家级的工匠”,即既可以动手做,又有独立的审美和创新能力的一类特殊的创作者。石大宇说:“我们总强调工艺传承,其实所谓传统工艺在属于它们的那个年代就是最前沿的当代设计。现在重点是,不管我们使用这个传统工艺技法,或是工艺对应的材料,或是取自背后的文化,我们出的新设计还是要针对当下人的所需,这样就还原了“传统工艺”最初的身份(即当代设计),也就可以振兴工艺了。如果我们一直强调的是传统工艺的“传统”,它可能就是属于博物馆的,是过去式。”



《屏茶》,2013年,与台湾著名竹编工艺家邱锦缎女士合作



因此在石大宇的作品里,可以品出一脉相承的中华文化的味道,与当代生活方式融合自然,而不是生硬照搬的符号或图腾。其中也有许多关于茶文化的作品,这是因为“产茶之处必产竹,产竹之处必产茶”,茶与竹之间自古密不可分。一个美妙的例子当属《屏茶》,创作灵感源于石大宇拜访武夷山,第一次见到了一些特殊竹编纹样,觉得特别美。经过茶博物馆馆长的解释,石大宇更是大为惊叹,原来这些特殊的竹编是用来制作成就顶级武夷岩茶的揉捻筛,乌龙茶要揉捻,所以竹编才有这些高低层次。石大宇说,这才是这个竹编真正最美的地方,不只是外观,而是因为它的功能创造出后面一系列的茶文化。在我们的文化里面有很多例子,比如因为有了毛笔才有了书法,才造就了中国的艺术。由此得知,由一件设计所赋予的功能所成就事物之美,要远远超越设计本身外形之美。这因功能而成就美好事物之美,才是设计真正的美。

《屏茶》所应用的竹编方法,这些编法广泛见于中国传统农、渔业生活的器物中



最后,石大宇说:“问题为创意之母“,而想出好创意首先是要能提出好问题。珍惜万物,在大自然的引领下学习”审美“,在短暂的人生中认真、谦虚有智慧地探讨问题,才有可能造就出尊重自然、尊重人、具美感的好设计,而人们接触到美好的设计,也就会小心、珍惜地使用它。“这才是善意的设计,而善意是设计最重要的品质。”希望石大宇努力践行着的善意的中国当代设计,能吸引影响到更多的有志之士一路同行吧。



图片来源:石大宇/清庭设计中心

石大宇 / 清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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